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只是,你一向寡言,刚才,却说了您一天都说不到那么多的话。”
雷卷笑笑道:“有时,沉默的人也会变得嚼舌,人是会随着环境改变的。”
沈边儿忽道:“您觉不觉得,那位大姐老是望着我们。”他指的是唐晚词。唐晚词已卸下化妆,但身上仍穿着粗布的衣裳,初初看去只是一位妇人,略矮。动作有些粗鲁,但看多几眼,就越看出韵味来,像给蜜糖粘住了,扯不开了。这妇人眉清得像黑羽毛浸在清水里,一双橄榄一般的眼珠恰到好处,当她凝眸的时候眼珠子便凝在近上眼皮之处,其他左、右、下三方现出一样的白色,令人感觉到一种风情渗合深情之美。沈边儿觉得这妇人有意无意间老往这儿看,不禁多看几眼,看多了才知道这妇人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就是因为这种倦意,使得豪情万丈英悍精强的青年人一看了,就像阳光掉进了古井里,知道了黑暗的温柔。
雷卷始终没有望见唐晚词,他只是说:“是吗?这次的事,只怕难免也连累了毁诺城”话未说完,忽然全身一颤,突地软倒于地。
沈边儿大吃一惊,忙扶住脸色苍白如垩的雷卷,叫道:“卷哥 ”忽“呼”地一声,唐晚词掠过众人的头顶,落了下来,一把挽住雷卷,左手在他下颔一钳,格的一声,雷卷张开了口,唐晚词一面看着一面疾道:“我就一直在看着他,他受伤本重,偏不要治疗,还说什么毁诺城的药比不上霹灵堂!”
沈边儿一怔,没想到唐晚词的耳力能高明到这个地步,离开数丈之远,旁边都是聒噪声,但他和雷卷低声说话,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觉得他刚才好似说了她些什么的,便结结巴巴地道:“我们只是说 ”
戚少商这时已经到了,他的手臂伤得极重,正在包扎,雷卷一出事他马上就想掠来,但那两名女弟子正在替他裹伤,阻了一阻,这时赶到,气急败坏的问:“唐姊,卷哥怎样了?”
唐晚词道:“放心,一时三刻,他死不了。”她霍然而起,竟横抱起雷卷,雷卷裹在大毛裘里,像一个熟睡了的贫血婴孩。
“我带他进内室医治医治。”
沈边儿从未见这样的一个情形:他一向崇拜的雷卷竟给一个妇人抱着治疗,急道:“可是”
咸少商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生死关头,忙向沈边儿正色道:“卷哥性子倔,强撑着,但他中了顾惜朝一刀一斧,是非要救治不可的。唐姊是蜀中唐门精研医术的女华陀,她能出手,自是最好不过。”
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沈边儿听的,唐晚词半侧过脸,没好气却好风情的问了沈边儿一句:“你不放心?”
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 ”
唐晚词慢着尾音的道:“要是,人还给你。”说着便掠入内室。她说话的声音很粗嘎。
听下去仿佛很是慵倦,但是她拖着每个字来说,这种倦意就变得像烟一般淡,但仍薰人欲醉的。
沈边儿忽然想喝酒。
他一向以年轻精悍为豪,而今却忽然觉得自己年少生涩,恨不得自己成熟些老成些会好一些。
息大娘把穆鸠平留在外面,吩咐两个女弟子为他疗伤,另外三个女弟子分别去布署好待会儿的场面,她自己则回到她的小房间,落妆梳妆。
她的房间很玲珑小巧,布置得十分清简雅洁,但并不矜贵华丽。“毁诺城”当然不能完全遗世而独立,她要在跟戚少商分手之后,仍能维持一个局面,让江湖上的人知道她仍是快乐的,让武林中的人明白他俩之间谁没有了谁都可以好好的活着,她就必需要有很多庶务与俗务亲身去办理:这样,“毁诺城”才可以好像与世无争其实超然卓立的屹立于风波险恶的武林中。
她抹掉了易容药物,在小铜镜前,怔怔发呆: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曾被戚少商形容为“温柔的水纹”,现在已打着布褶了罢?那一张瓜子心水清的脸,现在已给岁月的沧桑打磨得不再如“轻柔的烛光”了罢,以前戚少商总喜欢用小动物形容自己,鸡、鸭、小猫、兔子,甚至“猫蛋”都形容过,还有甚么没有叫过的?小松鼠,小猪?小石头?
要是给他想到,在当年一定已经叫了出来。现在看到她,他是会怎样形容呢?烧鹅?橘子?
陈皮鸭?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那个仍顽皮的心灵,噗嗤笑了出来。不知他会怎么形容呢:她又心里发狠的想?不如不见他,或不让他看见好了,让他心坎里永存一个年轻时温柔的息红泪。该死,她心中想,女人是经不起岁月的风霜,不像男人,像刚才初见在逃难中苍凉而落魄的他,只一见,也像自己被砍了一臂那么的心的,那么的痛心。
她心中又想:还这么关心他作啥?该死!自己救助他,纯粹为道义,也为了回报昔日的一点恩情,天下人都可以负他,自己就绝对不负他,其实,她也知道,如果她负他,且不管负他的是甚么事,单止她负他这个事实他便会受不住这打击而崩溃,所以,她宁可负天下人,亦不想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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