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九日，失踪了数日的大理寺少卿秦章骑着一头没了牙的老驴、一身狼狈地回到了王都。

他不歇息，不梳洗，衣衫褴褛、不顾一身疲倦直闯太极殿，在满朝文武的惊骇中，当朝弹劾汉王、工部及整个江夏郡大小官员，痛斥他们在修建皇陵期间，沆瀣一气，不仅无视皇命王法贪污受贿，私吞几万名民夫的工银，调度安抚不当，引发了民、兵持械相斗，之后还欺上瞒下，谎称山匪劫掠，折冲府兵为此伤亡，将死去的民夫当做剿灭的山匪向王都请功，向下矫诏宣称战事吃紧，边地急需用兵，部分民夫需紧急派往北地戍边作战。

不仅如此，在大理寺受命调查之时，多方阻拦，眼见事情败露，甚至私调佛度卫进行暗杀。

同一日过午，刑部尚书柳扶政从金易县发出奏章，紧急送往王都，请求彻查金易县及整个江夏郡最近三年的征兵用兵情况，以及一年前的剿匪经过；弹劾汉王，不仅指使府兵私下杀人，甚至胆敢毒害、截杀朝廷要员，其心险恶令人胆寒。

整个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天子一声令下，除礼部之外，尚书五部全部参与调查，整个王都的核心官员从上到下忙了个人仰马翻。兵部尚书亲自带兵扫荡了整个金易县以及大半个江夏郡，除擒到少数几个毛贼外，莫说是能与府兵相斗的山匪，连一个成气候的团伙都没有找到。刑部、户部细查每一笔拨出银钱的走向，印证了大理寺少卿秦章所言，更查出，当时的械斗死伤甚众，人数近千，绝大多数的尸首都被就地坑埋在了皇陵附近的山中。随着调查的进一步展开，更多的真相一步步揭露，真正的事实触目惊心。

世事轮转，六年前太子一派的困境如今落在了汉王身上，甚至罪行更重，牵连更广，更加难以开脱。没有人再联名上奏，恳请天子以大局为重。此时已是太平盛世，外敌已灭，再不是当初内忧外患的时候。这一切的罪证加上上元爆炸案的重重疑点，太子都不需要多做什么，严惩汉王、工部及江夏郡大小官员已经是人心所向。

大厦倾覆，轰然有声。汉王一派倒得迅速又惨烈。

吴贵妃一身素衣，钗环全无，披头散发跪倒在千秋殿前，痛哭流涕陈情多日，乞求陛下饶过汉王，饶过她唯一的儿子。

二十日，静海公主请见天子多日被拒之后，怒闯万春殿，玉烁修仪出面阻拦，直言天子抱恙，奉请公主早日还府，静候传唤。静海公主大怒，不仅呵斥玉烁修仪“这是我陈家的天下，也是我陈家的家事，区区一个蛮人野婢还想指手画脚！”，甚至当众动手扇了玉烁修仪两个耳光，对其愈加羞辱。最终惹得天子亲自出面，命她回府思过，一月之内不得出门。

四月底，斟酌多日之后，天子终于对此案作出裁决，汉王陈泓贬为郡王，收回封地，罚俸三年，一年之内闭门悔过，不得参与政事；工部尚书抄没家产，左迁至岭南，终生不得起复；江夏郡守及金易县长等多人全部革去官职，发配戍边。除此之外，其他涉案官员六品以上近百，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处。

恩宠多年的丹宁吴氏一朝没落，彻底地门前冷落，乏人问津，其他汉王一派官员也相继沉寂。

朝中动荡，百姓议论，天子亲自拟写了罪己诏书，将过错揽于己身，昭告天下 这也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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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煜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彻底清醒的时候，柳扶政都已经恢复如初回王都了。秦桦抗命跟随救了他一命，他指挥着秦桦确认了跟他动手的是佛度卫后，终于彻底陷入了昏迷。

他身上大大小小伤痕无数，胸口还被人捅了个窟窿，伤口愈合至少也要半个月，不要说还有后续的修养恢复。大夫让他在金易县养到月底再回王都，留下来的下属也跟他详细说了后续进展，让他放宽心养病，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心急如焚坚持马上回去。

他在路上走了近两天，回到王都，第一个见到的便是秦章。秦章还吊着一只胳膊，行动不便，但因为拖延了近半年的案子结束，他的精神倒是很好，当即又跟他讲了自己失踪前后的经过。

原来那日他也找到了姓韩的那户人家，跟那老妇人谈过之后，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可能，当即带着两个卫兵去了金易县衙，但他没有道出自己的身份，佯装自己一行只是大理寺底下的查案小吏，甚至和一个卫兵互换了身份，让他做主事之人，仔细调查翻阅了县里兵役、徭役的记录，还有皇陵修筑的经过。结果在离开后的路上遭到了截杀，两个侍卫拼死保护，加上之前互换身份的遮掩，秦章最终一个人逃出生天。但他身上有伤，又没了坐骑，躲躲藏藏许久，最后在一户农人那里用贴身的软玉换了一头老驴，一路紧赶慢赶，到了王都的时候，几乎被那畜生折磨死。

在确认了彼此都还活着的时候，两人都放下心来，不约而同地道：“总算能对秦起有个交代。”

他被送回了秦起为他挑选的宅子，天子特意遣了御医为他看伤，还有诸多安慰赏赐，叮嘱他务必养好身体。厨娘、管事两人也都已经早早做好了准备。尽管和秦章之间已经没了猜疑，他却清楚地记得这两人曾把自己的行踪秘密汇报给秦章 他们不是自己的人，齐煜之前无法与他们亲近，未来也没有丝毫亲近的想法。

入了夜，他又悄悄爬起来，慢慢步行着，穿过两条巷子回了家 这也是当初定在这里的原因，离得太近了。如果不是受伤，他可以直接从后院越过去，不过是几个跳跃的距离。

见她的心是那么急迫，从醒过来的那一刻就半点也等不得。可等到了门前，盯着那摇摇晃晃的风灯，他又有点不敢进去了。

夜风穿巷而过，他忍不住搓了搓手心 受伤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有些受不得凉。

乌门悄没声息地打开了，守夜的下人一探头就看到了他，惊喜地连连招手：“齐小公子真的今天回来了，大小姐吩咐我们守着的时候，小的还觉得不太可能呢！”

走近了，看清了齐煜的样子，他面色一下子变的凄惶：“您这是受伤了，怎么会，您的脸 ”

齐煜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左脸，那里被大夫细心包扎了，正在结痂，半张脸都有些微微的痒。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进去吧。”

这个时候，林默语应当睡下了，今日卧房的灯却亮着。齐煜进去的时候，她用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强打着精神靠坐在床头。

看见齐煜的时候，她的手慢慢地停住了，然后轻轻地伸向他，声音细若耳语：“回来了？”

他们分开不到十日，却差点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