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院的山门前面有一个大场院,这场院的规模,叫芒种和老温看来,简直不亚于他们当雇工时从事劳动的场所。场院里有几垛莜麦秸和玉米秸,有十几个农民正在那里收拾晒好的粮食,有一个中年的僧人,手里拿着念珠,在那里监视着。
“这都是寺院的佃户。”部队里有个山西人对老温说,“这里的大寺都是地主。”
那个拿念珠的僧人不断的向战士们合掌致敬,含着笑说:“同志们,辛苦。团部就住在寒寺里,你们也可以休息了。”
部队在这里过夜,上级告诉战士们要尊重佛教的风俗,保护寺院的文物。那位僧人是大寺的“总务”,临时兼着村庄的粮秣委员。
“我们欢迎抗日的部队。”总务僧人对战士们说,“我们寺里就可以住下一个团。”
这个僧人还分班率领战士们各处参观。战士们并不进到佛殿里去,只是站在庭院中间,看看那些精雕细镂的红油隔扇,和殿顶上光亮耀眼的琉璃。
老温问:
“为什么盖房用那样大的瓦块,总有五斤重一个吧?”“这里好刮大风。”
僧人说,“瓦轻了就叫北风卷走了。”
僧人在战士们面前,很像一个村干部。今天的晚饭是:莜麦面荷拉,素炒茴子白。
吃过晚饭,老温看见他们住的偏院里有几匹马,缰绳系在大石碑座上。
几个通讯员站在旁边。
“哪个的马?”老温兴致很高。
“地委书记和专员的。”一个通讯员说。
“借你那手电筒照照。”老温说,“我看看你们这牲口。”
通讯员只好给他一个一个照了照。
“喂得很好。这地方草肥。”老温说,“这匹白的一定走得好,就是脑袋长得笨了一些。”
他说完就到屋里睡觉去了。这一条大炕上,还睡着十几个小和尚。那些小孩围着战士们,不肯去睡觉。老温说:“像你们这样大小的,一共有多少?”
“可多了。”孩子们说,“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就有一百多个。”
“你们愿意当八路军吗?”老温说。
“愿意。”孩子们齐声答应,“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办法才当和尚的。我们愿意跟你们走。”
这一晚上,老温想起了童年见过的那些佛事:超度和经棚。他听到了前院佛堂里的诵经声,他忽然想到了他那在子午镇的妻子,好久不能睡着。
他想:明天请芒种给家里写封信吧,把在这山地里见到的一些新鲜事由,说给她们听。
八十一
自从门婿高疤叛变八路投降了张荫梧,经常在附近扰乱,俗儿也跟着走了,乡亲们早把他们看做汉奸,老蒋却并不以为耻,那团长老丈人的身份,也不愿下降。他自己想:女婿是“中央军”,这比起过去响马时代,自然是一种明显的高升,就是比起在八路的时候,论官职势力,也不见得就已经低人一头。别人议论是别人议论,最后的胜利,也许说不定就落在老蒋的身上。
女儿随夫潜逃,他也不觉得是她的失算,还认作这也是跟着男人走马上任,是他蒋门的无上光荣哩。
在村里,他还是倾向田大瞎子。田大瞎子自从芒种、老温相继参军,老常当选村长,一力向外,这老奸在农业经营上,有了个退一步的策略。他觉得这年月,多用长工,就是自己在家门里多树立对头人,非常不上算。可是不用人,这些田地又怎样收拾?田大瞎子并不愿意卖地变产,他觉得这份祖业不能从他手里消损丝毫。他屡次从祖先家簿上查考评定,他这一代,还应该算是手头上有几招的人物,绝不能轻易就向这群穷光蛋低头认输。可是近来负担也实在重,八路军的合理负担,非常不合理,不用说了;中央军偷袭,日本侵占县城的时期,村长是由他的手下老蒋担任,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蒋政权了,汉奸日本人对他也并没有放松。因为论起油水,有眼的人就会看到,在子午镇,只有他家的锅里汤肥。村中地亩册上既然登着三顷地,多么有人情,也得出血。
田大瞎子想减轻一点负担。他想了一个既下落败家的声名,也不减实际的收入的办法,左掐右算,觉得万无一失。然后置办了一桌酒饭,找了个晚上的工夫,把老蒋请了来。“好久不喝你的酒了。”老蒋好像很抱歉的说,“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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