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人,再加上城里打油轧花的那一帮子,可得一点汗一点血干一整年哩!”“你看俺们这个,”老温又摩着芒种的头说,“别说大学,连小学也没进过!”
芒种也拍着老温的脊梁说:
“闹的俺老温哥快五十了,连个媳妇毛也摸不上!”“芒种,来我给你破个谜,”老温笑着,“两根筷子,夹着一根鱼刺儿 是什么?”
“我猜不着。”
“我们两个大光棍加着你这小光棍!”老温说,“咱们这长工屋,也该起个堂号了,就叫光棍堂,要不就挂块匾:五世同光!别说了,安置着睡觉!”
说着一抬大腿从炕上跳下去。
芒种露天睡在场院里,地下铺着一领盖垛的席。天晴的很好,刮着小西北风,没有蚊虫,天河从头上斜过去,夜深人静,引导着四面八方的相思。
这孩子,已经到了入睡以前要胡思乱想一阵的年龄。今年十八岁了,在这个人家已经当了六年小工。他原是春儿的爹吴大印在这里当领青的时候引进来的,那一年大秋上,为多叫半工们吃了一顿稀饭,田大瞎子恼了,又常提秋分的女婿是共产党,吴大印一气辞了活,扯起一件破袍子下了关东,临走把两个女儿托靠给亲家高四海,把芒种托靠给伙计老常。告诉两个女儿,芒种要是缝缝补补,短了鞋啦袜的,帮凑一下。芒种也早起晚睡,抽空给她姐俩担挑子水,做做重力气活。
农村的贫苦的青年,一在劳动上结合,一在吃穿上关心,就是爱情了。
今天,芒种去打水饮牲口,春儿在堤埝上低着头纺线,纺车轮子在她怀里转成一朵花,她的身子歪来歪去。芒种直直的望着,牲口把水喝干了,用嘴把梢桶挑起来,当啷一声,差一点没掉到井里去,春儿回过头来笑了。
芒种望着天河寻找着织女星。他还找着了落在织女身边的、丈夫扔过去的牛勾槽,和牛郎身边织女投过来的梭。他好像看见牛郎沿着天河慌忙追赶,心里怀恨为什么织女要逃亡。
他想:什么时候才能制得起一身新人的嫁装,才能雇得起一乘娶亲的花轿?什么时候才能有二三亩大小的一块自己名下的地,和一间自己家里的房?
半夜了,天空滴着露水。在田野里,它滴在拔节生长的高粱棵上,在土墙周围,它滴在发红裂缝的枣儿上,在宽大的场院里,滴在年轻力壮的芒种身上和躺在他身边的大青石碌碡上。
这时候,春儿躺在自己家里炕头上,睡的很香甜,并不知道在这样夜深,会有人想念她。她也听不见身边的姐姐长久的翻身,和梦里的热情的喃喃。养在窗外葫芦架上的一只嫩绿的蝈蝈儿,吸饱了露水,叫的正高兴;葫芦沉重的下垂,遍体生着像婴儿嫩皮上的茸毛,露水穿过茸毛滴落。架上面,一朵宽大的白花,挺着长长的箭,向着天空开放了。蝈蝈儿叫着,慢慢爬到那里去。
三
话虽这么说,田大瞎子还是替儿子张罗。他家和张荫梧沾点亲戚,他写了一封信,叫田耀武到博野杨村去一趟。那时张荫梧管辖着附近几个县,要组织民团,还要“改驯区长,就叫田耀武回到本县本区服务效力。
田大瞎子随着办了几桌酒席,把全区的村长村副请来,吃到半截腰里,把儿子的名片发下去,又叫田耀武敬了酒,他才把请客的意思说明:“请各位老兄老弟照应照应你们的侄儿!”
那时的村长村副差不多都是田大瞎子一流人,就说:“不照应他还照应哪个去?可是一件:耀武当了区长也得照应着我们哪!”
田大瞎子说:
“那是。有个大事小情的,总得比别人有个看顾。张专员说:不定哪天日本人就会过来。这,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国家养着那么些军队,都打不过,你们说我们老百姓可有什么能耐,挡住人家?可是,我们得防备一件:到了那个时候,地面上一不安稳,我们就要吃亏,我们是吃过亏的人了。放耀武在区上总好一些。张专员又要组织民团,不久这些公事就要下来了,各村殷实户主,都得出人买枪,这是件风火事儿,区上要没个靠近的人儿,咱们可有很多事不好办哩!”
“今年这么旱,大秋好不了,可哪里有富余钱买枪啊,一杆湖北造就要七八十块大洋哩!”有几个村长村副发起愁来。
“这是张专员委派给耀武的命令,我们也没法驳回。”田大瞎子说,“可是也犯不上为这件事情发愁作难。各位回到村里掂对着办就是了,叫那些肉头厚的主儿买几枝,其余的就摊派给那些小主儿们。可有一件:钱叫他们出,买回枪来,还得拿在我们手里!”
宴会完毕,各村村长村副都说在改选区长的那天,投耀武的票。
天很热,送客出门,田大瞎子就搬一把藤椅,放在梢门洞里,躺着歇凉。
东头有一个叫老蒋的,这人从小游手好闲,专仗抱粗腿吃饭。他每天指望的就是村里出点横祸飞灾:红白大事,人命官司,失火求雨等等,找些油水。这些日子天旱,农民们早早晚晚好站在村边大堤上望云彩等雨,他就过去:“老天爷又等着子午镇的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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