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笠帽落在雨地上。
陈子贤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指甲里满是黑泥的左手松开木柴,在衣服前襟上擦了擦,然后伸到腰后握住了一把刀,同时举起了握着斧头的右手,看着那个自风雨中走来的脸色苍白的少年,嘶哑说道:“终于来了。”
宁缺的刀来了。
在临四十七巷老笔斋用淘米水磨砺了十数日的锋利刀刃,从鞘中闪电拔出,轻松切开刀鞘外紧裹着的旧布,斩风斩雨斩过往,一往无前斩向陈子贤的脖颈。
陈子贤立刀,两刀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刀刃上的雨水滴滴溅射而出。
就在此时,前方铁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打铁声,把院子里的刀声全部盖了过去。
锃锃锃锃锃,磅礴大雨之中,宁缺双手握刀,面无表情向前再向前,劈颈斩首割腹,朴刀搅动着风雨,与老人手中的刀斧依偎冷酷地互相磨擦拖拉。
当当当当当,火红的灶炉旁,学徒们麻木地夹着烧红的粗铁,挥舞着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坊外的风雨之声大作,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嘶啦声起,薄袍被切开,斧被震落,腕被斩断,风雨中闷哼之声连绵响起,房外的柴堆散作一地,须臾之间宁缺劈出了十七刀,而陈子贤挡住了前十六刀。
然后刀声消失无踪,只剩下风声雨声和锤击砧板的雷声。
陈子贤摔倒在柴堆旁,身上满是污泥水渍,苍老黝黑的脸上多了几滴血,胸腹间的薄袄被斩出了无数道口子,灰暗的棉花四处乱伸着,最中间的那道口子极深,一直深到他的骨头里,腑脏中,不停冒着血水和别的颜色的体液。
雨水从屋檐滴落柴堆,滴到他花白的头发上,滴到他额间愁苦的皱纹上,然后自黝黑脸颊上淌过,迅速把那几滴血冲涮的干干净净。
宁缺低头缓慢收刀,看着自己急剧起伏的胸口,看着胸口处那道极险的斧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没有想到大唐当年一位普通偏将,在市井底层煎熬困苦这么多年后,居然还拥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陈子贤眼神浑浊无力看着身前的少年,喉中嗬嗬几声似乎多了很多痰,极为痛苦地咳了几声,咳出两口血痰来,虚弱说道:“我以为自己早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你确实是那些人当中被遗忘的最厉害的一人,我想大概是因为背主求荣之徒,朝廷里无论是谁都不敢放胆用你,也不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后悔过。”
宁缺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看着垂死的老人说道:“不过也正是因为你已经被世界遗忘,所以我想杀死你应该不会引起太大麻烦。另外就是我考进书院了,杀死你被我视为庆祝活动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就像鲜花和鸽子那样。”
陈子贤苍老虚弱的眼眸里满是困惑不解,低声道:“给个痛快吧。”
“时间还很早,你那些穷学徒要完成今天的订单还要很长时间。”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雨云垂着珠帘般的雨丝,根本看不到日头在何方,但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时间,轻声说道:“至于痛快这种事情,这些年来你们让我很不痛快,所以你就不要奢望能死的太痛快。”
“我有一首诗要念给你听。”他看着柴堆里将死的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说道:“我自山川河畔来,我自草原燕境来,我自将军府中来,要取你的命。”
听到将军府三个字,陈子贤浑浊的眼眸骤然变得明亮起来,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释然,颤抖的双手下意识在湿漉漉的柴堆上划拉着,盯着宁缺那张青稚的面容,颤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 将军的儿子还活着,你 你说 你考进了书院,真好 真好,我这些年活的如此累,死前能知道 将军的儿子还活着 活的还不错 我真的可以瞑目了。”
“人活着谁不累呢?”宁缺低头看着脚前被雨水击出无数朵黄浊水花的坑洼,低声说道:“要学书法要学奥数要学钢琴画画,每个周末都要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面跑来跑去,到最后少年宫比家还要熟,你说我累不累?”
陈子贤没有听懂这段话,捂着不停流血的刀口,痛苦地摇了摇头。
第九十二章以血洗血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不过那种累总还是有些好处的,学过奥数的家伙去考书院数科,看着那种难度的题目不会觉得难,只会觉得特他妈的二,总比我这辈子的累要强上很多。”
“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个鬼地方,在将军府过了几年好日子,结果就因为你们这些人,好日子没了,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爹也死了娘也死了,我那年才四岁,结果我就要考虑生存还是死亡这种狗屎问题,你说我累不累?”
四岁那年他第一次握紧了柴刀,第一次杀人,然后看着那些微微发乌的血水顺着柴刀头流至手指缝里变成粘稠的半固体,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巧克力火锅是种很恶心的东西,事后他洗了无数遍手,却总觉得怎样也洗不掉那些血腥味和柴刀上附着的淡淡锈味,这种味道一直伴随了他整整十二年时间。
他把右手伸到雨中,任由雨水不停冲洗,却总觉得还是没办法冲洗干掉手指间那些粘稠的血,脸色苍白怅然说道:“那之前我没有杀过人,结果我现在杀起人来比当年做题还轻松,我没结过婚,却要带着个小拖油瓶横纵岷山千里,看着一人便觉着他想要杀死我然后把拖油瓶抢走当小老婆,你说我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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