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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宴(1 / 2)

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在暮色中抵达马桥镇。正如乘客们一路上所担忧的那样,汽车终于抛锚了。幸运的是抛锚地点在大牌坊,距离终点只有五六十米了,司机决定就地停车,可控制车门的开关不知怎的也出了问题。司机起初还有耐心,沉着地按着什么按钮,渐渐地动作走样,一上一下拍打起来,一车人都站起来向驾驶座那儿看,后面的人问前面的人,为什么不开门?前面的人说,不是不开门,是门打不开啦。

车厢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片焦躁或者气愤的声音。不知是哪个精明人高声建议,这样的车子,应该举报它,让运输公司退一半票钱!有人冲动地附和着嚷嚷,有人则以忍让的口吻淡淡地说,这是马桥镇,又不是北京、广州,这点事情去举报,他们把你当神经病!还有知情者无意中透露了长途汽车的产权归属,说,要举报你们就去举报大猫黄健吧,你们都不知道,这条长途线让他承包了。车门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咯嗒咯嗒地响,响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弹开来一半,差点跌下去一个人,那小青年反应快,拉住了栏杆,他手里的行李却夹在门缝里了。小青年火气大,张嘴便骂, 你老娘的,怎么开门开半扇?我的包夹住了,快把门都打开!司机正没好气,回击道, 你老娘的老娘!打开半扇就不容易了,这老爷车早该报废了,骂我有屁用,你要有本事去x大猫的老娘!车厢里的人都急着下车,后面的人顾不上批评谁,也懒得帮忙,一个个抬高腿跨过那个拦路的旅行包,挤搡着从半个车门缝里一起冲下来了。

汽车站的广播员不知道去哪儿了,喇叭里没有抵达信息,仍然是《运动员进行曲》欢快的旋律。迎候的人群中有眼尖的.看见牌坊那儿的动静,说,是车来了吧,怎么停在牌坊前面了?人群动荡起来,有人疾步地跑过来,说,晚点了啊?下车的人说,怎么不晚点?车也不好,路也不好,门也打不开,不晚点才怪!

已经是农历小年的傍晚了,该回家的人终于都回来了。包青不和别人争,就落到最后一个下车,他提着行李箱走到车门口时,看见他的小学同学李仁政穿着长统胶靴,左手拿着长把刷,右手拖着一条橡皮水管跑来洗车了,包青赶紧转过脸,侧着身子下了车。

包青是典型的马桥镇人嘴里所说的那种知识分子,那种知识分子对人缺乏热情,与几声信口而来的寒暄相比较,他们往往选择一个笨办法,装作没看见。包青就是这样,他做贼似的绕过汽车向牌坊的西边走,可是李仁政的声音却在后面追他,包青包青,你回来了?包青不好再装聋子,就很不情愿地回过头,回过头他发现李仁政脑袋上突然多了一顶红色棒球帽,帽子上印了一排醒目的白字:新马泰八日游。包青笑起来,说,你怎么戴了红帽子,我都认不出来协了,你出国旅游了?李仁政的手伸到帽子里摸了摸,说,我哪有那个福气,人家给我的帽子,我的头发,哎,回头跟你说。包青站在那里,看李仁政的表情还有话要说,他以为他要交代头发的事情,结果却不是,他突然提高声音说,大猫要请你喝酒,他关照我好几次了,你一回来就通知他,他要请你喝酒。包青说,谁,大猫?黄健吗?李仁政对准汽车后窗玻璃喷着水,说,就是大猫嘛,大猫你都不记得了?包青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低声嘀咕道,怎么会不记得他,喝就喝嘛。

远在北京的包青又回来过年了。不回来是个麻烦,回来也是麻烦,对于包青来说,回乡过年已经成为一种仪式的包袱了。过去母亲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会跑到汽车站等他,他不忍心,就不告诉她准确的归期,不告诉她她也来等,从小年夜前两天开始,天天等,一个小小的枯瘦的身影,迎风站在牌坊下,让包青想起来就心疼,他不能不回来。包青的回乡之旅其实是一次孝心之旅,他对马桥镇没有多少牵挂,他妻子清楚这一点,也就不拦他,每逢过年一家三口便各奔东西。母亲也清楚这一点,她对儿媳妇近年来的缺席并不埋怨,母亲在电话里直率地对包青说过,我没几年活头了,你再尽几年孝,以后就可以跟你媳妇去广东过年了,你媳妇不是说了吗,广东过年热闹,天气也暖和,只穿一件毛衣就够了。

下了新民桥包青就看见他姐夫推着辆自行车从肉联厂那里向他跑来,后面跟着他姐姐。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现在匆匆地跑着,似乎要努力弥补什么。看得出来姐姐在怪罪姐夫,姐姐的身上还穿着肉联厂的白色工作服。包青不喜欢家里人兴师动众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干脆站在桥上不动了。桥下有个穿紫色皮大衣的女人,牵着一条狗上来了。包青起初没在意,是那条小鬈毛狗先来嗅他的鞋和裤脚,然后他闻见了一种在夏天北京大商场里弥漫的香水味道,一回头,包青看见了程少红。程少红风情万种地站着,斜着眼睛看他,包青一眼认出了她是喇叭花,就是想不起来程少红这个名字,以前镇上的男孩子都叫她喇叭花的。还是程少红主动,把小狗朝这儿牵了一下,又朝上面拉了一下,命令小鬈毛狗说,欢欢,给大博士鞠个躬!

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包青见到程少红仍然有点儿慌张.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见对方没有那个意思,又缩回了手.盯着她皮大衣上的一颗扣子,说,好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在果品公司吗?程少红说,哪儿还有什么果品公司呀?早散了,我现在在私营企业做。没办法,瞎混,没你那么聪明的脑子,做不了你那么大的事业。包青说,我也没做什么大事业。程少红啪地在包青胳膊上打了一下,你就别谦虚了,马桥镇这么小个地方,谁几斤谁几两大家都知道。大猫说他在电视上看见过你的。包青摆摆手,说,那叫什么上电视,我在会议上念论文,人家抓了一个镜头。程少红说,你还谦虚,这倒不容易,从小到大都谦虚。程少红说着想起了什么,扑哧一声,掩着嘴笑了。包青尴尬起来,他猜得到她在笑他的过去,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件事情,包青就转过脸看着他姐姐姐夫,他们正满面歉意地往桥上赶,包青说,我得下去了,我家里人来接我了。他感到程少红在他背上又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他听见她说,大猫说要请你喝酒呢,你架子大,前两次让你推掉了,这次你跑不了啦。

初二下了雨。街上阴雨绵绵,马桥镇正在铺设光缆的道路一片泥泞。包青打着伞,带着礼品奔波在几个亲戚家中拜年。在舅舅那里包青再次听见大猫要宴请他的事,包青的舅舅还嘱咐他说,大猫要请你的话,你跟他提提,能不能让你表弟进羽绒厂,要不去长途汽车上跟车也行。你身份高,没准他会给你面子的。包青一听就不耐烦,又不好发作,对男舅说,我哪儿有时间吃他的饭,镇长的饭局我都推了,明天就走了,教委刘主任那里还要应酬呢。包青从舅舅家出来,雨忽然下得大了,他就抄近路从小巷子里走,路过他从前上学的马桥二小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朝校门那里看了一眼,看到的却不再是熟悉的小学,正好是大猫的羽绒加工厂。厂门口挂着四个红灯笼,组成“欢度春节”的字样,围墙两侧刷了醒目的标语:向管理要质量,向质量要效益。包青打着伞站在那里,听见雨点响亮地打在红砖楼的漏雨管上,还有宣传栏的塑料棚上,声声清冷,包青打了个寒战,然后他莫名地愤懑起来,嘴里说,买了学校做厂房,暴发户,暴发户呀!

大猫的宴请对于包青来说几乎是他探亲日程中的一个阴影,他准备用天气作借口,推掉大猫在富利华饭店的酒宴。母亲也不主张他去,她至今记得儿子当年与大猫做朋友付出了多么屈辱的代价。包青在电话里推托的时候,听见母亲在一边声讨大猫,她说,现在把你当人看了,当初把你当佣人的就是他,佣人还不如,主人不欺负佣人,他骑在你头上拉屎的呀。包青不乐意听母亲唠叨这些事情,他示意母亲别在电话旁边监听,母亲就挪了几步坐下来,说,他有钱,有钱怎么的?山珍海味怎么的,谁爱吃谁吃去。母亲的态度提醒了包青,包青就把一切推到母亲身上,对着电话说,不是我不给面子,明天就回北京了,这顿饭我母亲不让在外面吃。

包青以为他成功地推掉了大猫的宴请。晚上一家人正要在餐桌前坐下来,门外响起了一阵摩托车尖厉的刹车声。自人在外面敲门。包青的姐姐出去开门,回来告诉包青是李仁政,说李仁政不肯进门,要包青出去说话。包青一出去就看见李仁政僵硬而笔直地站在雨中。李仁政摘下了头盔,包青恰好见到一个半秃的脑袋,几缕头发被压得紧贴在脑门上,还在滴着水。李仁政就那样站在雨中,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惶恐,有几分不安,也有几分神秘。大博士,你的架子太太了吧,人家老同学跟你喝杯酒聚一聚,又不是请你上刀山下火海,怎么就这么难请?

李仁政果然是替大猫来接包青的,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包青的态度,因此准备了一套逼人就范的措辞,包青,你今天不给这个面子,我就站这儿等。李仁政抬头看看天,说,我不怕淋雨,反正没听说雨能把人淋死。

是包青的母亲首先过意不去了,她让包青的姐姐去给包青拿伞,说,人家这么诚心,不去就是你不对了,人家会说闲话,说我家包青地位高了摆架子,传出去影响不好。临走母亲夹了块熏鱼塞到包青嘴里,包青是嚼着一块熏鱼出的门。

包青一手打伞,一手抱住李仁政的腰,坐着摩托车穿越马桥镇的街道。街上仍然是冷风冷雨,节日的小镇之夜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凄凉。包青能感觉到李仁政腰部那一小片温暖的区域,尽管隔着劣质的被雨淋湿的皮革,包青的一只手还是感到了李仁政的体温。这样的情景很陌生也很熟悉,包青突然清晰地记起来,好多年前的一个春节的夜晚,他和大猫、李仁政合骑两辆自行车去县里看一个歌星的演唱会,回来时候李仁政的自行车爆胎了,结果大猫逼他跟李仁政换了自行车,他们像卸包袱一样把包青卸下来了,包青记得他一个人推着一辆报废的自行车走了三十里地。

包青不知道程少红也是大猫邀请的宾客之一。他们一进富利华饭店,先看见的是花枝招展的程少红。程少红站在通往二楼包厢的地方对镜补妆,她打扮得过分的认真,看上去像舞台上的民歌手,看见包青她慌忙把口红往包里一仍,嘴里尖叫起来,说,你怎么肯来的,没去十八顶轿子抬你,你也赏脸来了?

包青不说话,只是不自然地微笑着。他对程少红说,你打扮得很漂亮呀。程少红说,漂亮个鬼。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打扮得像三陪嘛,三陪怎么的,今天大猫就是让我来当你的三陪的,大猫说了,给你大博士当三陪,是我的荣幸!

穿红旗袍斜佩着金色欢迎条幅的引座小姐迎上来,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叫巴黎厅的包间。包青看见一个肥胖的穿着西装的男人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貌似大猫,不像大猫,但看他额头上的一块红色胎印,一定是大猫。大猫原本是要和包青拥抱的,由于包青不由自主的退缩,改成了握手。大猫温热的手紧紧地抓着包青,不肯放松。他说,包青呀,你摸我的心,跳得多厉害。他拉着包青的手贴在他的西装胸前,包青,我不骗你,省长接见我我也没有这么紧张。包青笑起来,把手抽出来,说,要是在路上见面,肯定认不出你来了。大猫说,你不认我,我可是认得出你来,你在电视上就那么闪了一下,我就把你认出来了。旁边有几个男女立刻附和道,是的,那天看电视,我们经理一下就把博士认出来啦!

包青被大猫拉到他身边坐下了。除了李仁政和程少红,桌上还有几个人,都是大猫的员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穿着粉红色的毛衣,一直用一种躲闪的却是灼热的目光看着包青,包青不好意思问,大猫却先知先觉地介绍了女孩的身份,原来是马桥中学钟老师的女儿小钟,现在在大猫的厂里做会计。钟老师现在 包青话没有全部出口,从众人表情里就知道究竟了,小钟立刻埋下头。大猫在旁边踢了踢包青的脚,轻声道,去世了,去年,癌症。包青哑然,突然想起当年教物理的钟老师是唯一宠爱他的老师,因为他学物理有天分。包青正不知所措,那个小钟却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过来,说,包大哥,我从小就听我爸爸说,他培养出了个博士,今天见了面,我要敬你一杯。

包青就喝了第一杯酒。来的时候包青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胃不好,酒精过敏,第二天赶路,不能喝。但小钟特殊的身份以及特殊的眼神使他丧失了拒绝的勇气,他开了一个头,后来便是覆水难收了,大猫那些员工还可以推挡,李仁政的劝酒顽固得难以拒绝,而程少红的劝酒则带着某种胁迫,某种没有分寸的色情隐喻,让包青很难堪,也难以抵挡。她要和他喝交杯酒,包青惊讶于程少红的狂放,他涨红着脸说交杯酒不是随便喝的,程少红说,当然不是随便喝的,这算我罚自己的,当年我狗眼看人低,就没看出你包青的出息,我后悔死了,要不然我也是个博士太太啦。包青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赔着笑,人却赖在椅子上,不肯接受程少红环绕过来的胳膊。旁边的人都起哄,程少红被晾得尴尬,突然架不住了,把酒往地上一泼,说,不喝也羞不死我。现在成

大人物了,当初偷我胸罩的是谁?啊?包厢里突然一下静了下来,包青不提防程少红这一手,恼了。你疯了?小时候胡闹的事你现在拿出来说。包青提高了嗓音说,那是大猫拿了塞在我口袋里的,大猫就在旁边,可以作证的!大猫在一边笑,推了包青一下,说,你认什么真呢,开玩笑的,小时候的事谁记那么清楚,我都忘了什么偷胸罩的事了。包青却不肯顺台阶下,你忘我没忘,他正色道,是你塞到我口袋里的,她妈妈.追出来的时候你塞的。你现在不承认,不是让我背这个恶名吗?大猫局促的表情只停留了一瞬间,很快释然,笑着说,好了好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是我塞到你口袋里的,以前我们是老拿你当炮灰的,我承认还不行吗。包青看到大猫向李仁

政挤了挤眼睛,包青记得好多年前他们总是这么互相使眼色的,每逢那时候他就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慌。现在他不怕他们交换眼神了,但是他感到不快,他突然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说,不喝了,我酒量一直不行,已经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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